第八十三章 江胡表里

    奉天，城东秘宅。
    日西山，像是一颗被捅破的蛋黄，残阳余晖流得到处都是。
    院子里满地黄昏，似乎很暖，其实很冷。
    “咔——哐啷！”
    江城海坐在房门口的板凳上，单手劈着柴火。
    身后的厨房传来“滋啦”一声响，花正在努力学习做菜，香喷喷的肉香很快便飘到门外。
    院里的两条大黄狗垂涎欲滴，似乎比以前更傻了，不过好在没死，还能叫唤。
    无论怎么看，这里都是一处寻常的农家院，普通到不能再普通。
    江道去施医院接三叔去了。
    孙成墨的伤势还未痊愈，可时下鼠疫大有蔓延的趋势，继续待下去太过危险，只好尽早出院。
    片刻过后，编筐里已经积满了柴禾，江城海拄着膝盖站起身，拎上柴火和板凳，转身走进厨房。
    花正在全神贯注地吹火做饭，全然没注意到有人进来。
    “给，坐着！”江城海把板凳递过去，“柴禾给你劈好了。”
    花这才回过神，连忙站起身，：“啊，谢谢老爷！”
    “别叫老爷了，又不是啥大户人家。再了，谁家老爷自己劈柴啊！”江城海笑着往锅里瞟了一眼，没看明白，问：“你这做的是啥？”
    “呃……乱炖。”花有点难为情，“暂时还不会做别的，不过正在跟少爷学呢！”
    “哦，呵呵，乱炖挺好，啥都有，吃着方便。”
    江城海看着锅里的菜汤，白菜帮子、土豆块、冻豆腐、粉条子、还有几片雪白的大肥肉，眼里没有半分挑剔。
    罢，他又看了看花，发现不过两年光景，这丫头的个头已经窜起了不少，不再扎着两根朝天揪，而是编了一条大辫子梳在脑后，身上却仍穿着破面烂袄。
    人也长得愈发秀气，只是一看那双手，到底是天生的苦命。
    “多大了？”江城海问。
    “过年就十七了。”花如实答道。
    “噢，也是大姑娘了！”江城海从兜里摸出一张五元奉票，“平常有零花么，拿着，要过年了，去买两件新衣裳。妍就你这么一个丫鬟，也不能穿得太寒碜了。”
    花不敢拿，踮着脚往里屋瞄。
    俄顷，胡妍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：“花，赶紧谢谢老爷啊！”
    花这才连声道谢地收下钱。
    江城海并未不悦，家里有规矩是好事儿。
    给完了钱，刚回到外屋地，胡妍便打开房门，：“爹，道马上就要回来了，伱进屋坐一会儿吧，炕上可热乎了。”
    “唔，好。”
    江城海有点不自在地走到里屋，在炕沿儿上坐了下来。
    胡妍则是推着木轮椅跟在后头，爬上炕，在炕桌上给老爹倒了杯水，随后又拄着胳膊，在炕上挪动屁股，是要给老爹找条褥子。
    柜门一开，江城海忽然瞥见被褥上面，摞着一沓纸，便问：“那是啥玩意儿？”
    “这个？”胡妍把那几张纸放在炕桌上，“这是名单。”
    “名单？”江城海一脸疑惑，“什么名单？”
    “就是南边儿那两个江相派。”胡妍解释道，“爹，你不是他们跟倒清有关么，道的暗堂口平时没什么事儿，我就让他们看着那俩人，看看都见过什么人，再让道记下来。”
    江城海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，：“那个谭仁钧啊！先前，我让老四和老七盯过他们一阵子，那俩人应该干净，没想搅混水，净在那到处撺掇倒清而已。你整这些东西干啥？”
    江城海倒不是苛责妍的无用功，只是担心她整不好，反倒容易引火烧身。
    胡妍垂下眼睛，似乎有点儿受打击，声喃喃道：“先前反正也没什么事儿，就顺便让他们盯着去了，合计着万一哪天有用……我就想帮帮道，也不知道该咋帮。”
    着着，她的眼神便又一次不由自主地瞥向残疾的双腿。
    窗外的夕阳，在她的脸上勾出一道毛茸茸的金边儿。
    江城海可不是江道，打眼一瞅，立时明白了儿媳的心思和顾虑。
    “妍，其实，你用不着这样。”
    “爹。”
    “我了解道！”江城海宽慰道，“这子，虽然毛病不老少，但也有可取之处。倔是倔了点儿，但就因为这股劲头，我敢，只要他还活着，就不会把你扔下不管。”
    “这我倒也知道。”
    胡妍从未怀疑过江道会出尔反尔、始乱终弃。
    这一点，从她第二次见到他的时候，便坚信不疑。
    可是——
    “你也不需要再去证明，你不是个累赘。”江城海接着，“自从那次，你凭着一根蜡烛，就猜测我没有大碍的时候，我就知道，你不是什么累赘！”
    胡妍默默地低下头，实话，心里挺高兴。
    “而且，我听道，你不是把那帮靠扇的，管教得挺明白么！”江城海又，“别觉得他们是帮孩崽子，就好管教，这世上最难管的就是人。想让别人服你，光有枪，不行；光有钱，也不行；甚至又有枪、又有钱，也不一定能行。”
    “那要咋样才行？”胡妍问。
    “想听实话么？”
    胡妍点了点头。
    “我出来跑，也四十来年了，山头绿林，市井江湖，大头目也见过不少，直到最后我才相信，或者承认——”
    江城海深吸了一口气，有些颓然道：“这东西学不来，有些人，天生就是瓢把子！”
    “天生的？”胡妍思忖了片刻，“那周云甫算吗？”
    “当然！”江城海毫不犹豫地回道，“只不过他现在老了，又没有儿孙倚仗，所以才变得疑神疑鬼，越来越刻薄、狠毒，但他年轻的时候不是这样，你们没见过——如果能重来一次的话，我还是会心甘情愿的给他当头马！”
    “可他现在败了。”
    “那又怎么？成败浮沉，本来就是无常。”
    时来天地皆同力，运去英雄不自由！
    江城海喟然叹息道：“有的人，只要他在，就能把大家拧成一股绳！他也未必有钱有势，但身上总是有股劲儿，让人忍不住想要追随。如果道能看到周云甫年轻的时候，他也会服！”
    胡妍无法感同身受：“这……可能是我还没遇见过这种人吧。”
    “为啥这么？”江城海反问道，“也许，你自己就是这种人。”
    “我？”胡妍连忙摇头，“我只是个女的，还是个残废。”
    “嗐！江湖不问出身，也不问男女，只要你有手腕，大伙儿就认你的蔓儿！你看你大姑，也是个女人，不是照样混得风生水起？”
    “爹，你太夸我了。”
    江城海点点头，：“也许吧！毕竟，那帮靠扇的，不算什么硬茬儿，你从耳濡目染，用冯老太太那一套，也许还能应付，但以后就不一定了。就拿那个赵国砚来，如果我不在，你咋办？”
    “杀了他。”胡妍没有丝毫犹豫，这也是为了道的安全。
    “杀！肯定是要杀！问题是怎么杀？”
    “怎么杀？”
    胡妍一时间没反应过来，老爹肯定不是在问杀人的方法。
    江城海解释道：“妍，我刚拜码的时候，专门给老爷子干一种活儿。虽然老爷子那时候点式压人，但也做不到人人归服，不然他就成皇上了。总有些硬骨头，明明输了，也不愿拜码。这时候，老爷子就会请他吃一顿酒，当着所有弟兄的面，把那硬骨头放了。”
    胡妍一点就透，连忙：“然后，爹你就会把那人杀了？”
    “神不知，鬼不觉。”
    江城海默认道：“妍，所谓江湖，其实穿了，就是一套、做一套。面子和里子，都不能少。”
    其实，这一套准则，何止于江湖。
    胡妍点头道：“爹，我懂了。”
    “嗯！”
    江城海沉吟一声，忽然又道：“人都，四十不惑，五十而知天命，其实我早就知道，我不是当瓢把子的料，很多人也一样，只不过他们不愿意承认罢了。”
    “爹，可‘海老鸮’的蔓儿很大啊！连那帮靠扇的都听过。”
    “蔓儿大有啥用？”江城海自嘲道，“我手上才几个人？六个！六个人都能出来内鬼，我何必自欺欺人？我有一个弟兄，还在山头上混，前几年已经有两百来号人了，换做是我，我可带不了！”
    胡妍不知该怎么接话。
    江城海则接着：“我不是当瓢把子的料，道目前看来，也不太像，但如果道和你在一块儿，也许——只能也许——你们俩，能混出点模样。”
    “爹？”
    “道也有优点，勤快，吐口唾沫就是个钉，要是能把嘴上的毛病板正板正，倒适合当个面子。妍，你更适合当里子，你要更狠，心要更硬。唉，也许老六当年得对，道跟了我，即是靠山，也是贼船。”
    “爹？”
    “我最信任的，就是老四和老七。可惜了，要是老四还在的话，倒是可以给你俩帮衬着点！”
    “爹？”胡妍听出了不对劲，当即神色慌张地问，“你……你到底要干啥？”
    正在这时，院子里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。
    北风来信——沈国良要跑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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