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八章 黑色发家史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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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好巧不巧,就在三天后,聚香楼同一间雅间儿,便又来了一批线上的合字。
    细看座上来人,有南城的编筐老窦,有北城的哨子李,有十间房的霍老鬼,有大东关的秦怀猛。
    除这四位以外,另有酒糟鼻、黄板牙、招风耳朵、大胡子茬;罗圈腿、二椅子、地缸脑袋、瞎目杵子。
    满打满算,十二位英雄好汉齐聚一堂。
    就这阵仗,是奉天城群贤毕至都不过分。
    编筐老窦攒的局,大伙儿赏脸,都来了,座以后,不问缘由,先敞开了吃个痛快。
    待到酒过三巡、菜过五味,众人面堂红润,拍着肚皮慢慢呷酒时,这才想起询问酒局的意图。
    十间房的霍老鬼,三十多岁年纪,模样相当板正,就是出身太过寒碜。
    他年轻的时候,曾经给人拉帮套,此事已经不可再提。
    所谓拉帮套,那真是寒碜得不能再寒碜、卑贱到不能再卑贱的事,但凡有点出息,都不会去蹚这趟浑水。
    即便是在过去,这也是令人羞于启齿的丑事。
    民生艰难,谁家的男人若是不中用了,甭管是病了、废了、瘫巴了,反正是到了没饭辙的时候,便有人往家里另添一个爷们儿,充作劳力,养家糊口,这就叫拉帮套,而原主就叫“瞪眼王八”。
    拉帮套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干的,首先体格得好,其次心眼得善,再次模样也不能太磕碜。
    霍老鬼满足两样,唯独心术不正,却又善于伪装,给人拉帮套,整天不想别的,就盼着原主快点死。
    原主不死,他便亲自送其上路。
    他敢杀人,就敢剪径劫道,并渐渐在十间房混出了名堂。
    霍老鬼既然干过拉帮套,那就必定是个臭点子,十间房暗娼林立,想开张的,都得给他“陪柜”。
    这些年下来,此人除了面色暗沉、眼袋松弛以外,竟没下任何隐疾,也没被女色掏空精血,便足以见得,他这副身板儿,原本得硬朗到什么程度。
    今天喝点酒,心情不错,便笑呵呵地问:“老窦,最近买卖局红啊,怎么想起来做东请客了?”
    老窦叼着牙签儿,摆摆手:“没什么,就是想老哥几个了,正好今儿得空,想聚一聚,热闹热闹。”
    “你看看,我这诚心问你,你还藏着掖着了!”霍老鬼追问道,“有啥事儿,你就痛快吧!”
    众人连忙附和道:“是啊,有话就,别卖关子!”
    老窦左右看了看,神情颇为得意,终于开口道:“行吧,哥几个,不瞒你们,兄弟我最近接了个大活儿!”
    “什么买卖?”
    “不是买卖,是差事。”
    “谁派下来的差事?”众人略显好奇。
    老窦嚼两下牙签儿,撸起袖口,却道:“打学生!”
    话音刚,身旁的哨子李便接话问:“哟,我最近可听,南城出了一桩械斗案,这事儿跟你有关?”
    老窦笑而不语,脸上的神情却已昭然若揭。
    “打学生有油水么?”霍老鬼顺势问道。
    “要是抓到带头的,衙门给赏两块现大洋。”老窦解释道,“要是能找到印刷传单的地方,给赏五块。”
    “那也没多少油水呀!”其余众人有点失望。
    恰在此时,大东关的秦怀猛忽然沉声接了一句:“油水事,关键是能借这事儿,跟衙门搭个人情啊!”
    此人也是三十多岁年纪,穿着阔绰,仪表堂堂,平时话不多,张嘴就是要点。
    他在大东关做车马生意,开大车店、办洋车行,顺带典当铺子,在这伙人里,算是有点家底的财主。
    有人的地方,便是江湖。
    天南海北,各行各业,都得讲究势力,拉洋车的也不例外。
    比方,东城的车,就不能去西城拉活儿。
    若有人胆敢越界,轻者上交收入,重者连车带人,便都一并砸了。
    谁的地盘大,谁的地盘,那都是真刀真枪拼出来的,打到最后,谁也灭不了谁,那就得一起去纵横保险公司,请江连横出面,才能划定界限、消除争议。
    秦怀猛的洋车行,可不只是在大东关运行,省城大片地界,只要挂上他家车行的牌子,便都能畅行无阻。
    然而,就算这么大的势力,在江连横面前,却仍旧只是个不入流的角色,根本不够拿正眼瞧的。
    人比人得死,货比货得扔。
    秦怀猛虽然远不如江家,但在这张酒桌上,起话来却很有份量。
    编筐老窦立马挑起大拇哥,连声奉承道:“要不怎么,秦爷的生意做得大呢,看事儿就是通透!”
    “老窦,别奉承我了!”秦怀猛却,“你今天张罗这桌酒局,总不会就是为了公布这件事吧?”
    “哈哈哈,果然啥事儿都瞒不住秦爷!”
    老窦甩手弹飞了牙签儿,转而掏出一盒哈德门,先给大伙儿发烟,等众人都点上火了,方才笑着开口道:
    “哥几位,别我有好事儿不惦记你们。最近省城太乱,劳工不做工,学生不上学,满大街瞎胡闹。衙门心烦,还不能把事儿做得太过火,以免激起民愤。南门的杜巡长,各位都知道吧,前天求到我这来了,我寻思着,咱老哥几个都是英雄豪杰,必要的时候,也得尽力帮官府排忧解难,是不是这么个理儿?”
    众人一愣,原来他是想拉大家入伙儿。
    “这可是跟衙门攀交情的大好时机,”老窦接着又,“我是拿各位当哥们儿处的,换了别人,我还不告诉他们呢!你们现在要是不应,过这村可就没这店了!”
    众人神情各异,默默吸烟,许久没有话。
    老窦有点不耐烦,便紧着催促道:“啧,行或不行,你们倒是给个痛快话,别不吭声呀!”
    及至此时,座上才终于有人开口表态。
    “听洋鬼子在沪上开枪杀人,死了不少老百姓,官府连个屁都不敢放,难道学生不该抗议么?”
    “是啊,我儿子那天也去抗议了,我他抗议得对,这种时候去打学生,那跟汉奸有什么两样?”
    “嗬,你倒是会给人扣帽子,这怎么能算汉奸呢?”老窦连忙辩解道,“我问你,戒严令是不是官府发的,禁止聚众滋事,这有什么过错儿,他们就是一帮刁民,咱们给官府帮忙,不仅不算汉奸,还得是大义呐!”
    他有他的辞,旁人有旁人的看法。
    不是一路人,终究尿不到一只壶里去。
    话音刚,当即便有四人站起身来,拱手抱拳道:“老窦,多谢款待,但是替衙门打学生的事儿,咱们就不跟着掺和了,我那边还有事要忙,就不在这奉陪了,告辞!”
    罢,轰隆隆离开雅间儿。
    酒糟鼻、黄板牙、招风耳朵和大胡子茬,这就走了。
    编筐老窦见留不住人,便坐下来冷哼道:“他妈的,装什么大尾巴狼!张大帅起家的时候,还在奉天杀过革命党呢!现在这世道,谁敢自己是白手起家,他们还在那装上了!”
    哨子李提起酒壶,给他满了一杯,笑着宽慰道:“人各有志,不可强求!来来来,窦哥,咱们喝酒!”
    “哼,机不可失,失不再来,有他们后悔的时候!”
    老窦提杯,一饮而尽。
    秦怀猛和霍老鬼相视一眼,没有话,但也没有起身离开。
    少顷,座上又有人压低了声音,问:“窦哥,你刚才的这事儿,东家是什么意思?”
    “我怎么知道?”
    老窦自斟自饮,看起来相当郁闷。
    “你怎么能不知道呢?”旁人又问,“按这种事儿,以前都是东家来办的,你这不相当于戗行么?”
    老窦叹声道:“唉,反正杜巡长跟我,江家不应这份差事,问我干不干,你我怎么可能不干呢?”
    霍老鬼点点头:“是啊,东家势力大,他能跟衙门叫板,咱们可就难喽!”
    这倒的确是句实话。
    官差去找江家,那是登门告帮;官差来找他们,却是耳提面命。
    老窦确实想跟衙门攀交情,但也确实没资格拒绝衙门的吩咐。
    他若是拒绝,那便是给脸不要脸,等这阵风波过去以后,接下来一准要收拾他。
    到那时候,他还是得觍着脸去找江家告帮,才能免于一难。
    “可是,咱要这么干的话,会不会犯了东家的忌讳呀?”众人显然有些顾虑。
    “这怕什么的,江家不应的差事,难道还不许别人应么?”老窦皱眉道,“再者了,这是杜巡长来找我,又不是我上赶着去找他,我要不应,那不是相当于找死么?”
    秦怀猛忽然点头道:“东家不可能不允许其他人接下这份差事。”
    “为什么?”众人忙问。
    “你想啊,平息省城骚乱,这是公署衙门的决定,东家势大,可以推辞,多数官差也不敢去找他的麻烦,可如果东家自己不出力,还不允许别人出力,那就是跟省府公然叫板,性质也就完全变了。”
    “嗯,有道理!”
    哨子李:“我看东家最近正忙着筹款声援呢,好像也没功夫搭理这些事儿。”
    “行行行,了这么多,你们到底跟不跟我干呐?”老窦忙又扯回话题。
    众人互相看了看。
    哨子李直嘬牙花子,霍老鬼闷头抽烟,秦怀猛兀自转动酒杯,半晌儿没有话。
    未几,便又有四人站起身来,拱手抱拳道:“老窦,多谢款待,咱们几个属实不入流,凡事还得跟着东家走,就别再给你添乱了,我那边还有事要忙,先走一步,告辞!”
    罢,轰隆隆离开雅间儿。
    罗圈腿、二倚子、地缸脑袋和瞎目杵子,便也走了。
    他们势力太,尽管江连横从未明确告知,禁止各家帮派协助老柴,但他们仍旧秉持着“少做少错、不做不错”的原则,不敢越俎代庖,以免惹祸上身。
    如此一来,雅间里就只剩下了编筐老窦、哨子李、霍老鬼和秦怀猛了。
    老窦冷笑道:“得,装犊子的装犊子,胆儿的胆儿,这回就剩咱老哥四个了,都吧,怎么想的?”
    “我觉得可以试试,”哨子李,“东家既然没不能插手,咱为啥不能干呢?要是真能跟衙门攀上交情,不挣钱我也愿意干呐,以后再出什么岔子,只要问题不严重,咱也省得再去麻烦东家,你们是不是?”
    “老李呀老李,还得是你看得明白!”
    编筐老窦总算感到一丝欣慰,忙提了杯酒,敬贺道:“打铁还需自身硬,常在线上混的,总靠别人怎么行?”
    碰了杯,喝了酒,转而又望向霍老鬼和秦怀猛,等待这两位的表态。
    直到哨子李表态同意,霍老鬼方才略显惭愧地挠了挠头:“老窦,我给你交个实底吧!其实……嘿嘿嘿,其实北市场的宋队长,前两天也找过我了!”
    “嗬,你子心眼儿可真多,谁都没你奸,得了消息不吭声,净等着我来撺掇大伙儿呐!”
    “窦哥,您别挤兑我呀!我这位卑言轻的,没有面子,要让我来攒局,谁能理我呀,还得是您来出面牵头!”
    “少来这套,跟你办事儿,我先得提防着你在背后攮我一刀。”
    “嗐,不能够呀,就咱哥俩这关系,你这话,真让老弟寒心!”
    其实,雅间里剩下这四位,也未必就是多铁的哥们儿。
    归根结底,是对江家的不满,才让他们凑到了一起。
    可以预见的是,江家若是倒了,这四位谁在谁背后捅刀子,都不算稀奇。
    但就目前来,他们愿意连旗合作。
    编筐老窦最后望向秦怀猛,半开玩笑,半是试探地问:“秦爷,你可别告诉我,也有老柴找过你了。”
    秦怀猛垂着眼皮,仍在缓缓转动酒杯,点点头:“找过,但是跟你们的情况不太一样。”
    “哪儿不一样?”
    老窦等人皱起眉头,连忙追问道:“难不成,是警务署的片长、处长来找的你?”
    秦怀猛摇了摇头,动作很轻,几无察觉,忽然抬起目光,扫了三人一眼。
    “南铁附属地,东洋警务署有个叫斋藤六郎的侦缉队长,你们听过没有?”
    众人闻言,瞳孔立时颤了两下,虽有点忌讳,但渐渐地,眼里到底还是放出光来。
    沪案风波,最重要的一句口号,即是“打倒英日帝国主义”。
    东洋盘踞奉天,忌惮民众的排日情绪,南铁附属地的东洋警宪,自然也在极力平息各种抗议活动。
    不过,若要替官府分忧,还能在大义上勉强狡辩几句;但若要替东洋警务署分忧,罪名却是百口莫辩了。
    三人心里难免有点纠结,互相看了看,便低声道:“秦爷,您这是打算要——”
    话没完,秦怀猛突然抬手打断:“隔墙有耳,今天这顿酒局,咱先散了,明儿晚上,到我家里再议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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